时尚守艺人|古籍修复人徐晓静,有一双“补天之手”
成立于1952年的中国书店,静静地伫立在北京琉璃厂最显眼的位置。琉璃厂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元代,它的名字源于明代为宫廷烧造琉璃瓦的官窑。清朝,琉璃厂逐渐成为文人墨客购买书籍的市场。历经数百年风雨,代表着中国古籍修缮最高技艺的工匠们在此地卧虎藏龙。徐晓静是中国书店第四代古籍修复传承人,埋首于故纸堆之中,让孤本珍本重现真容,在毫末之间延续它们的生命。其中的苦楚和欢欣,从事古籍修复十八载春秋的徐晓静深有体会。
徐晓静与古籍修复初接触,源于一次误打误撞的“走错门儿”,并非含有任何隐喻的“走错门儿”,而是实打实地意外打开了古籍修复的门扇。
彼时还是2005年,刚刚大学毕业的徐晓静刚刚开始进入中国书店工作,这里既是书店,也收集并修复古旧书刊文献、碑帖拓片。作为刚进书店的职场新手,徐晓静一开始还只是在书店下属各个门店轮值的实习营业员,但在某一次轮值到琉璃厂西街中国书店读者服务部的过程中,她误打误撞走进了一间古籍修复室。
中国书店在琉璃厂的楼共有三层,一二层都是书店大厅,三层在她一开始的认知里只是杂乱的仓库和储藏间。有一次,她坐电梯不小心按错了楼层,去到了很少踏足的三楼。
那是一条并不宽敞的过道,其他几扇大门都紧闭着,唯独右手边的一扇姜黄色的门微微打开,透出些许亮光。一切都静悄悄的,但在一片静默之中,细微的纸页翻动声显得神秘而辽远。
“我当时特别好奇,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看到里面坐着两位师傅,他们正在修复古籍,案子上放着看起来很古旧的书籍和修复工具,一只瓷碗、一个刷子、一只镊子......每一个看起来常见,但组合在一起,却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徐晓静站在门边看得疑惑,却也津津有味,坐在那里的师傅看到了她,便叫她进来看,“一看不得了,就上瘾了”,一有空闲,她常往古籍修复室跑,看着师傅们拆书、清洗、装订,不知怎的,她生出一种莫名的眷恋。
实习结束后,领导让每一个实习员工填写自己的意向,徐晓静坚定地选择了“古籍修复”。她是当时所有实习生里唯一提到“古籍修复”的人,她自认为天性喜静,不善言辞,更是从偶然一瞥之间,抓取到真实的古籍修复现场拥有一种说不清的魅力——
古籍修复良工需要“补天之手”,隐藏在云端背后的师傅们却亲切悄言。他们修复的不只是残页损章,更像是在修补这本书所属时代吉光片羽的记忆。
在很多人眼里,古籍修复做的是修修补补的工作,但这项手艺背后所潜藏的,则需要巨大的耐心、高深的技巧和丰富的积累。在徐晓静看来,就是“心要静,手要轻,坐得住”。
中国书店古籍修复中心的前身是开设于清末民初的“肄雅堂”,距今有一百多年历史了,技艺传承有序,脉络清晰,传到徐晓静已是第四代。她师从汪学军和刘秋菊,汪学军是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刘秋菊是北京市西城区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同时也是肄雅堂古籍修复技艺代表性传承人,中国书店第三代古籍修复师。
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刘老师那双手,“无论是拿毛笔蘸糨糊,还是翻动书页的时候,她的手都非常非常轻,像羽毛一样,就连讲话也是轻声细语,特别温柔,无论问她什么问题,她总是十分耐心,对我们也总是鼓励。”
从学徒开始做起的她,一开始,只是站在师傅旁边看,看师傅寻找最匹配的纸张,又是怎样从各种材质、颜色、纹路都不同的纸张里寻找甚至制造最适合原本的纸张,慢慢地,她开始帮师傅打下手,备料、打糨糊、晾书页、收书页、扫地、擦桌子......
这种古老而传统的师承方式,仿佛让她回到了旧日时光,如同“扫地僧”般清苦,但也自有乐趣。当徐晓静正式上手尝试古籍修复时,才发现其中所包含的技艺如此精确且复杂。
古籍修复包含了“溜、补、衬、镶、托(脱)”几大步骤,但细细数下来,从接手一本古籍开始,无比烦琐和细致的工作便开始了——拆书、分离书页、展平、补破、溜口、喷水、倒页、晾干、顺页、折页、捶平、齐栏、压实、裁剪余纸、下捻、上护页、上皮、订线、贴书签、做函套......
几十道步骤缺一不可,一步也不能做错。在很多时候,“如果有做错的风险,那宁愿停下来不做”——这涉及古籍修复中“最少干预”原则,要“尽量少地在古籍上添加修复材料,避免因过度修复而造成的保护性破坏”。
“古籍修复是由几十道甚至上百道繁杂的工序组成的,每一道工序又由许许多多小细节组成,每一个细节、每一道工序都必须做到恰到好处。如果前一道没做好,后一道肯定做不好;如果前一道做好了,下一道才有可能做好。它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过程。”
譬如,对于絮化严重的古书,其表面的纸张纤维一根根呈现“漂浮”的状态,只有将那些纤维一根根梳理归拢好,在这过程中,“每一根纤维都不能有弯曲,不能有重叠”,而后才能用毛笔尖轻轻地涂上浓度合适的糨糊,并进行其后的修补与加固。
这桃花源般的所在,便是古籍的世界。徐晓静曾无数次在修补古籍的漫漫时光里,完全进入书中所在的那个绮丽的空间。她记得,有一次在修一本明代古籍的过程中,意外地在书中发现了一只小虫子。这只虫子早已被完全压扁,变成了一个近乎透明的标本,但这只被夹在书页之中的小小蠹鱼,无论是胡须还是毛刺,都依然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虫子从书上拿下,放在了一个小小的透明密封袋里,她将它放在尺子上量了量,9毫米的一只小虫,全须全尾。徐晓静看着看着,不禁有了很多瑰丽的浮想,“我每次总是会想得很浪漫,是不是主人读书时正好在树下,他抬头思考时,书页上慢慢爬上一只小虫,就在他低头的瞬间翻了页,于是就把虫子夹在了里面。”小小的蠹鱼就这样保留在了那里,跨越了漫长的时光,无人在意,只在等着这一刻,与她相遇。
另有一次,她在修补一本家谱,其中一页完全破损了,几乎碎成了渣,但书的主人却很有心,将所有残破成片的书渣都收进了一个小纸袋里。“我记得那次是在一个大家都休息的工作日,工作室里特别安静,我就在一点一点拼来拼去,整整拼了一天,但这一天觉得过得特别快,整个人完全沉浸在里面,就像是身处世外桃源一样,仿佛穿越到了我们的前一辈的前一辈,甚至更早的属于书的那个时代里。”
她在小心地修着补着,留心这边缺了一角,那边撕开了一页,却依然保持着独属于她自己的绚丽想象,“我看到这一页撕裂了,会想是不是(家谱)在写到这一天时,家里发生了一些不和睦的事情,于是在争吵声里,它被撕开了;看到那里虫蛀了,又会想,是不是这一天又发生了什么......”
这些颇具梦幻的想象,总会发生在一些极为微妙而宁静的时刻。在更多时候,古籍修复讲求的是极度专注与专业。任何需要修复的古籍,早在一开始,就会经历极为严格的修复方案评估,而后的修复环节更是一环接一环,任何步骤都不能出错。
表书册包括了明清时期大量的古籍善本,最早至金代泰和元年刊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合论第一百十》,除此以外,还包括了明清时期大量的佛经、诗集、画传,譬如明宣德刊本《御制四书大全》、明嘉靖刊本《史记》、明嘉靖刊本《初学记》、明万历刊本《荀子》、明万历朱墨套印本《楚辞集注》、明汲古阁刊本《陆放翁全集》、清乾隆刊本《毛诗注疏》、清乾隆刊本《钦定礼记义疏》、清多色套印刊本《芥子园画传》、清木活字本《乐昌荣溪黄氏族谱》、清刊本《第一才子书》、清刊本《大清一统舆图》、清刊本《居官镜》、清刊本《名医类案》、清刊本《仲景全书》......
除了在古籍修复的过程中,必须遵守“修旧如旧”原则,乃至更广泛层面的古物及古建筑修复中,也十分强调“最大限度保护历史信息”的原则,即修复中所用的修复材料(纸张、线、颜料、墨等),必须与原始文件的材料有一定的色差,避免与藏品固有的历史信息混淆。
表面上看,似乎与“尽可能保持古籍原貌”的“修旧如旧”原则有所违背,但这一点,却异常重要。
这意味着古籍修复中极为朴素,但也颇具可持续性的一点——在修补历史的同时,绝不掩盖历史。
“你在修复完一本书后,还是要能看出这是修复过的;远看的时候,看不出它像是被修补过,但在细看时,能看出来它不仅被修补过,还能看出它是被何种材料、何时修补过,这就是’步步留痕’。后人再看时,就会了解这本古籍经历了怎样的历史。”
据相关媒体报道,2007年之前,全国从事古籍修复的专业人士不足百人,经过十几年的努力,目前全国古籍修复行业从业者也只不过是千人左右的规模;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全国现有各类古籍共5000万册,其中的三分之一都需要修复,而亟待“抢救”的古籍至少有500万册。
徐晓静在其中坚持了十几年的时光,如今在她的带领下,中国书店的古籍修复师们已经如同曾经的她一样,开始敲开古籍修复的大门。这或许就是修书人最美的时光。
某些时候,古籍修复的工作如此繁复却也如此重复,它像是一次漫长的徒步,走在一条荒无人烟的道路上,一路的风景似乎皆已看遍,但在某些时刻,才能发现藏匿其中的桃花源入口,从中得到落英缤纷、豁然开朗的景象。
编辑:若菲
文:明星辰
视觉:卞玉清
摄影:杨川
妆发:Cocoma
造型:NicoleXu
设计:七水
排版:Harper
文字来源:《时尚COSMO》12月刊
图片来源:COS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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