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不温不火梁文道
要论读书之杂、身份之多元,知识分子里,梁文道一定排得上号。
神奇的是,媒体形态更迭变化,温和的梁文道始终占有一席之地。
纸媒时代,他是11份报刊的专栏作家;电视当道,他在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纵论天下大事小事,在《开卷八分钟》把封锁在学术著作里的有趣想法“翻译”给普通人;移动互联网来了,他与图书品牌“理想国”合作,拓展出版边界,策划“看理想”并推出诸如《一千零一夜》《八分》《比较政治学30讲》等视频、音频、有声课程。
2009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梁文道在内地的第一本书《常识》。引起广泛关注,成为公民阅读的一个标志性读物。
在知识付费、“拆书讲书”冲击A股上市的今天,“讲书荐书”开山之人的梁文道更加明了一种状态:项目不生不灭,商业不垢不净,流量不增不减;罗振宇在节目里高喊“知识就是力量”,樊登“拥有5000万‘知识教’信徒,靠读书年赚10亿”,梁文道则说:“不保证成功,不一定有用,知识只是点亮世界的灵光。”
如何与“二舅”相处?疫情对工作模式有什么影响?人间事、世间情,梁文道仍然在以一种温和笃定的方式轻轻道来他的观察和思考。
文化如同气场,吸引性情相近之人。无论是梁文道参与策划的“理想国”,还是他坚持每周一更的音频节目《八分》,说到底都是老派文化人的“窄播”。而在经济环境不太好的时候,做温饱之外的精神食粮,不是励志鸡汤也不是知识胶囊,端出“不保证成功不一定有用”的梁文道,还能有人买单吗?
以下是梁文道的讲述,经每经记者采访、写作。
梁文道 图片来源:《一千零一夜》视频截图
哪怕有一天失业,也不至于担心自己毫无一技之长
“尽管所有人都会估计未来和当下大同小异,但未来通常和当下大相径庭。”就像瑞·达利欧在书中写道。
读书、出行、见不同的人,这些我习以为常的生活状态,被疫情彻底改变。以前我比较不环保,一星期起码飞一趟。而过去两年多来,我在内地与中国香港之间的往返也就只有四趟。
虽然是一个爱读书的人,反正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只要有书读,好像都可以。但实际上还是大为不同,因为我觉得旅行、跟人聊天、读书、看电影、听音乐……都是不同的ways of know,它们都能够给我带来刺激和养分,所以我没有太把这几样东西分得那么清晰。
除了生活方式的改变,疫情还加剧了经济环境的不明朗,直接反映在我身上的是收入减少很多。我本来还有一些周边的工作机会,现在也被疫情“吃掉”或者被不断改期延期。
那该怎么办?
好在我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多少还能够有一点东西。所以我也会认为,入行文化传媒行业的年轻朋友要好好想清楚,自己最核心的能力是什么?
只要把那个核心能力培养好,将来你就算行业有许多新的技术进展,平台的变化,发行方式的变化,又或者说不做这个行业了,你的核心能力仍是能跟着你走的,我觉得这点很重要。
你看我做媒体这么多年,真的是你想得出来的媒体种类我都做过——
传统的报纸杂志,那时候连电脑都还没普及;到后来做广播电台、电视台、电影,然后到互联网我都做过了。跟我同辈很多人比起来,他们可能会觉得,为什么每一次新的技术转型出现,好像我恰好都能赶上、能做些事。其实回想起来,并不是因为我对这些新技术有多敏感,或者多想做一个弄潮儿,而是因为我无论去哪里,我核心的东西没有变,我都是带着核心能力去的。
核心能力在我身上主要就是两方面,一个是经营内容的能力,第二个能力也许更为重要,就是怎样用各种形式和手段去把一个故事讲出来。Story tell,在今天很多行业里都是很核心的,比如做游戏设计、做品牌、做广告、做市场营销等等,本质上都是在讲故事。
把故事讲好的能力恰恰也是我们这个时代很需要的能力,而且这种能力也是不断保持下来不会那么容易被淘汰的。这种抽象与形象结合的对讯息和内容的组织能力、表达能力,我觉得要好好用心培养。无论媒体形式怎么转变,社会经济市场情况怎么转变,多多少少你还是能找到栖身之所。
所以在面对转变中,掌握好最核心的能力,哪怕有一天面临失业,也不至于太担心自己会毫无一技之长。
梁文道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没什么好膨胀的,成名真的是侥幸
任何时代都有突然成名的文化人,但我确实没有过所谓的“膨胀”。
我17岁“出道”,给报纸投稿,不久后成为一名专栏作家。其实在中国香港做文化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口袋里常常只剩几毛钱。好不容易出一本新书,没有评论、没有掌声、更也没有市场。在那种情况下,我还想继续做这件事,就证明是真的喜欢了。
在文化这条路上,我一走就是30多年,大学讲师、主持人、剧评人、书评人、时事评论员、乐评人、品牌策划……50多张不同的名片,做过得太杂。
多重身份下,始终没变的是我做的一直是偏严肃内容,而严肃内容一直都是小众市场。所以对于各种冷遇或是命运不济,我反而觉得是个常态。后来成了某方面的名人,物质上已经好起来了,倒觉得就是侥幸。
读书本就是我的兴趣,到现在还能以此为生,我觉得就是运气好。
至于读书能带来多少商业变现,我不太看重,并不是说我不想赚钱,而就像我刚刚讲的,我运气已经足够好,一个十多岁开始写东西的人,现在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我觉得很可以了,不能奢求更多。反而想的是怎样持续投入把事情做得更好,比如我曾创办过民间学校,办过杂志等,基本上都没实现很大盈利。
我唯一做过很挣钱的媒体是我自己做电台台长的时候,但那样的经历已经够了。我现在还有一家做品牌策划的公司,也就是赚点小钱,我把它当成一种创作创意的实践,如果一门心思去做大,肯定能赚更多钱,可我真的不需要这么多商业的东西。我的时间精力,还是想放在我喜欢的,自己的文化内容产出。
做我喜欢的文化内容,比如我曾是“理想国”的首席顾问,协助他们做书籍策划、活动策划。像是“理想国”的M系列,早年的理想国沙龙,到后来的“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看理想”是当时我跟“理想国”共同创办的一间公司,这个公司制作一些文化方面的视频、音频、有声课程等。
理想国编辑介绍M系列丛书,图片来源:百度百科视频
2022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 图片来源:理想国公众号
我在去年5月的时候,就离开这两家公司,退下来了。因为这个品牌上轨道,相当成熟了,在那里我们的同事都非常年轻、非常能干。我也觉得我该去弄些别的事了,大概就是这样。
就像是做了七年的《开卷八分钟》,2014年结束了,有观众跟我说感到惋惜。我个人倒真的没有太多情感上的难受,每段旅程都有结束之时,但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还会在另外的平台再度展现。而那段工作留下来的经历让我终身受益,当时我一星期要做五集节目,一集要介绍一到两本书,所以这七八年来每天除了读自己感兴趣的书,还要为节目而读书,逼迫自己读得更广、更杂,如果不是这个节目,我未必能读到范围那么广的书,所以是挺感恩。
勇于读书,勇于认识自己
我着实是享受读书的过程,把这项兴趣变为工作,我从未厌倦过。我的疲惫纯粹是生理上的,比如睡得少、运动少、年龄大了,逐渐容易累,但要说那种情绪上的疲惫,我真还没有。
为了工作和读书,跟平常自己看书的状态非常不一样,有点像“教学相长”,在“备课”和“讲述”的时候,加深自己的理解。我读书时就会在想这段内容是不是值得讲给大家,用书中的原话来讲吗,还是要转化一种方式?怎样在很短时间里提纲挈领地把书中吸引人的部分捡出来?这样的读书也很生动,久而久之帮助我自己与这些书建立联系,书与书之间不同类的知识拉起一张网,对自己也是极有好处的。
现在有付费读书的项目,交了会费,成为会员后,专人来为会员讲这本书,告诉大家听了这40分钟的讲书就能掌握这本书。如果要让我来评价这种商业模式,我首先认为是好事。我们今天大部分人都很忙,没有耐心或精力去埋头啃一本大部头,现在有人用简单的方法来给予这些书的资讯,起码能让更多的人想要了解一下《战争与和平》、《资本论》、《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能让人们产生这样的需求,已经很不错了。
梁文道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但从我自己读书的角度来讲,我会觉得这恐怕不是一个好办法。
因为读书是一种特别的体验,需要你用脑子、用精神、用情感投入,你投入多少,就获得多少,如果只是有人把“干货”拆解给我,而不是自己钻进去走一趟,对我来说是不完整的。
当你跟一本困难的书搏斗后,有所得的那种体验会深刻留在脑海里,哪怕你忘了读过什么,但那段过程会让你的思想、认知发生质的变化。这种变化可能是不自知的,但却能收获很多东西。而在阅读过程中,把自己跟外界相对隔离开之后的安静,则是一种非常投入的体验。
这些都不是“拆书”“讲书”能带来的,由于我自己比较珍惜读书的体验,也很关注人的主动性,所以那样的节目或者产品是我不太愿意去做的。我做的读书节目更多的是起到一种介绍和导读的作用,最终还是希望大家自己去读那本书。
常常读书,能帮助我们培养清醒;勇于读书,有助于我们把握好对自我的认知: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希望自己是谁。而分享书的人,其理念或者是看世界的方式很重要。呈现给大家的,应该是一种开放、多元且不一样的声音。谦和的方式,有时候比推荐书更能触达人。
真正会读我写的文章、看或者听我节目的人,其实没那么多,只不过我一直都在。
记者 | 丁舟洋 杜蔚 编辑 | 杨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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