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Little White Lies
（2021年6月3日）
译者按：
近年来，「墨西哥电影三杰」——亚历杭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图、吉尔莫·德尔·托罗、阿方索·卡隆的作品在奥斯卡奖以及世界各大电影节上大放异彩。这三位导演的作品风格不尽相同，却都在世界电影的美学范畴内，拓宽了墨西哥电影的版图。本文聚焦的就是阿方索·卡隆2001年的作品《你的妈妈也一样》。电影讲述了两名男孩和一名女性之间的情感纠葛，也展现了青春期的阵痛，人际关系的疏离以及少年通往成年世界的残酷感。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墨西哥」同样是影片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社会学家齐泽克就曾如此评价这部影片：「一部讲述墨西哥变革危机的政治性电影。」在这篇访谈中，影片多名主创纷纷现身讲述了影片背后的创作故事，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也发表了看法。
此文节选自学者杰森·伍德的《墨西哥电影》（The Faber Book of Mexican Cinema），由费博出版社出版。
卡洛斯·卡隆（《你的妈妈也一样》编剧）：1997年那会儿，我开始拍自己写的短片。到了2000年，我开始筹拍自己的第一部长片，但没有成功。其实我也要感谢这次失败的经历，因为直到开拍之前，剧本都还没有写好——我和制片人还没有做好拍自己第一部长片的打算。正因如此，我和阿方索写下了《你的妈妈也一样》。阿方索·卡隆（《你的妈妈也一样》导演）：那时我的儿子（霍纳斯·卡隆）在纽约，有时是我来挑一起看什么电影，有时是他来选。所以我不得不看很多垃圾电影，还有很多青少年喜剧片。我觉得青少年喜剧片的核心里有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它们是如此的道貌岸然。角色之间的关系既显得虚假，彼此也过于尊重。你不会取笑这些角色，也不会在这些喜剧中看到粗俗的桥段。我很幸运，因为在霍纳斯10岁的时候，我拍了《小公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我为自己拍的一部电影；在这之后，我开始想要为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儿子拍一部作品。这部电影就是《你的妈妈也一样》，在青少年生活方面，霍纳斯给了我很多建议。归根结底，霍纳斯还是一个墨西哥人——即便在纽约，他也是墨西哥人。他身边的很多朋友都是美国人，他觉得不论是在美国还是在墨西哥，青少年生活中的很多情感其实是共通的。政治将人分开，但相同的经验将人们联结在一起。这些年轻人都没什么安全感，他们都想和女人上床，都爱上了已然心有所属的女孩。卡洛斯和我甚至在拍《爱在歇斯底里时》之前就已经有了《你的妈妈也一样》的想法。在拍我的第一部电影之前，我们想拍一部低成本的电影。我们的摄影艾曼努尔·卢贝兹基建议我们去海滩公路旅行，卡洛斯喜欢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构成全片故事的点子。由于各种原因，我们先去拍了《爱在歇斯底里时》。但是每隔几年，卡洛斯和我都会聊几遍这部想拍的电影，然后又搁置了。《你的妈妈也一样》就是这么慢慢成形的。导演的成功与否可能取决于他们选择了什么样的电影项目。但选择本身可能是危险的，因为导演可能会忘记自己真正想拍的是什么。我也一样，我选了太多项目，以至于忘记了自己也可以写。而这正是《你的妈妈也一样》的魅力所在。艾曼努尔·卢贝兹基（《你的妈妈也一样》摄影）：我记得当阿方索和我在拍《远大前程》时，我们都非常厌倦，很难再找到工作的能量和热情。我们都觉得制作《你的妈妈也一样》的过程是一种重塑自我的方式。吉尔莫·德尔·托罗：我觉得拍电影的路是很曲折的。阿方索和我曾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当《小公主》刚刚问世时，很多人觉得阿方索是个有远见的人；而在《远大前程》上映后，很多人又说他不过是个平庸的导演。我在拍完了《魔鬼银爪》和《变种DNA》之后，也收到过类似的评论。我对阿方索说，「观众好像觉得你的每部电影都是在做一个明确的、最终的声明。但其实不是这样，我觉得你在每次拍摄中都在寻找，就像一个画家处于蓝色时期或绿色时期的实验一样。」（译者注：类比毕加索绘画生涯中的的蓝色时期、粉色时期等）。」阿方索·卡隆：拍摄《你的妈妈也一样》对我来说不是一次「归乡之旅」；之所以选在墨西哥拍，是因为我一直想拍这部电影。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好莱坞，我也不觉得它是「电影圣地」。对很多导演来说——不管他是不是墨西哥人，他们想要努力跻身好莱坞；对其他一些导演来说，好莱坞只是整个电影生涯的中转站，我觉得我属于后者。我想超越好莱坞，在任何地方拍电影。有些导演压根儿就不用接触好莱坞。吉尔莫·德尔·托罗——当他拍那些好莱坞的大片时，他就不会去拍那些小成本的艺术片，反之亦然；商业大片和艺术片是运用两种不用手法，带有创造力的作品。当我拍《你的妈妈也一样》时，我的确觉得我失去了一部分的「民族身份」，我需要重新和故土的根脉有所联系——不是什么民族主义的根，而是创造性的根。我想拍去电影学院读书之前想要拍的那种电影——一部西班牙语电影，里面有开车去海滩旅行的段落。话说回来，墨西哥电影和庞大的好莱坞电影可以拼一拼的可能就是意识形态了。在电影方面，我有兼收并蓄的能力，我想在作品中探索这些。《远大前程》的成功与否不是由我，而是由观众决定的。但它显然是一部和《你的妈妈也一样》很不同的作品；其视角自然也不同——有点像《小公主》，我从故事主角的主观视角出发拍了全片。我和卢贝兹基的创作方式并非力求在片中呈现世界的本貌，而是呈现主人公感知到的世界——展现一个高度的现实。而在《你的妈妈也一样》里，我们想做的恰恰相反：对现实采取客观而审慎的态度——保持距离，观察一切的发生。直到2000年，我和卡洛斯才找到了讲述这个故事的合适角度，当时我们认为，故事的背景和人物一样重要，我们想用一种非常客观的，在某些方面有些疏离的手法来拍这个故事，与此同时，我们也不想让影片充满一种故作姿态的怀旧感。卡洛斯·卡隆：我们在写剧本的过程中有些卡壳。片中的旁白实际上并没有叙述那么多内容；相反，他的作用是描述故事的背景。我们于是有了这样的想法：让故事的背景，也就是作为国家实体存在的墨西哥成为影片中的一个角色。在前期的创作过程中，我们就在剧本中嵌入了这样的结构。电影中露莎的旅程也很重要，因为她也在以一种「西班牙式」的方式在寻找着自己的身份，男孩胡里奥和德诺也是如此。在我看来，墨西哥社会是属于青少年的社会，不同的是，社会要比政府成熟得多。我们都是16、17岁的年纪，脸上长着青春痘，而政府可能才刚13岁，刚开始有荷尔蒙......艾曼努尔·卢贝兹基：如果《你的妈妈也一样》只是一个有关成长的故事，那未免会有些空洞。影片的背景是如此重要——这实际上是一部用简单的方式讲述非常复杂内容的作品，这一点让我感到惊讶。我有一位小时候一起在墨西哥长大的朋友，后来他搬到了乌拉圭，他看完电影后写信和我说，这部电影真的帮助他理解了自己是谁，以及性对我们的重要性，以至于尽管我们有左派的同情心，但它使我们对我们周围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可悲的是，墨西哥如今依然是一个复杂的国度，如果你和一个女孩开车去洲际公路，你们可能会遭遇抢劫和强奸。阿方索·卡隆：这不是一个自传性的故事，但我和卡洛斯将一些成长中的感受放了进去。影片中的保姆就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保姆，露莎、胡里奥、德诺经过的那个小镇就是这个保姆现实中生活的地方；我和卡洛斯都参加了影片中一样地点的婚礼，当时总统也在场，很显然大家对总统比对新婚夫妇更感兴趣。我们也有一辆电影中的车，他们去往的小镇的名字和我们从小居住的街道名字相同......胡里奥和德诺的朋友迭戈·「萨巴」·马德罗这个角色是我们也在生活中认识。当然，我和卡洛斯也有去海边的经历，摄影师卢贝兹基也遇到了和电影中一模一样的例如猪从帐篷里跑出来的事情，拍的过程中有很多像这样的偶然事件。卡洛斯和我都倾向于从胡里奥和德诺的中间视角来讲故事——从社会学来讲，更倾向于胡里奥的视角。我觉得我们想向观众传达的是我们十分熟悉的故土和时代氛围。卡洛斯·卡隆：这部电影主要取材于我们青春期的一些故事。除了迭戈问胡里奥他是怎么在酒店里和女朋友做爱的场景之外，其他的段落都没有自传式的影子。这实际上发生在我之前在给一个足球队踢球的时候，而且和我一个关系非常好的朋友有关。写这个场景对我来说并不难，因为我脑中已经有了对话，有一些只有密友才知道的事情。比如说我们家的那辆车的名字和电影里的一样。我们的母亲和一些亲戚住在墨西哥城的一条小街上，我们用这条街的名字为影片中的一个小镇命名。艾曼努尔·卢贝兹基：当我终于看到剧本时，我很激动，因为它很贴近我们熟悉的生活。这是一个我和阿方索、卡洛斯谈了好多年的故事，我还记得好多个夜晚，我们在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一起分享着我们对公路电影的热爱。我们会谈论关于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的公路电影的疯狂想法。所以突然看到阿方索和卡洛斯写出来了所有的这些，我十分激动和惊讶。这部电影拍了很多我们熟悉的人的样子，并捕捉到了他们的生活。所以一看完剧本我马上就告诉他们，我必须给这部电影当摄影。盖尔·加西亚·贝纳尔（《你的妈妈也一样》演员）：我觉得这是一部有不少优点，也具有深度的电影。我还想说，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剧本，从第一段我就在笑，我真的很喜欢它。人物和情境是如此鲜活，但也充满了微妙之处。这部电影展现的深度也许令人惊讶，因为它确实来自一个非常陈旧的故事。我的意思是，两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上路旅行——这是多少B级片里出现的桥段啊？有点像青春片和兄弟电影的结合。但《你的妈妈也一样》讲述的是正在经历青春阵痛、失去纯真的人的故事。艾曼努尔·卢贝兹基：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你的妈妈也一样》是独立筹集资金拍摄的。电影之所以在墨西哥发展的这么缓慢，是因为导演不得不等待政府的资助。阿方索·卡隆很幸运，他遇到了伯乐——制片人乔治·维加拉。乔治对拍电影充满了热情。阿方索·卡隆：胡里奥的房间里有一张电影《哈洛与穆德》（1971）的海报。我本来想放的是戈达尔的《男性，女性》（1966），因为那时我和卡洛斯写剧本时唯一有意识去参考的影片。但不放《男性，女性》的海报可能更好，因为《哈洛与穆德》在男女两性关系方面可能和我的电影有更多的关系。这也是我很喜欢的一部美丽的电影。卡洛斯·卡隆：阿方索和我想拍一部现实主义电影，一部用隐藏摄影机拍摄、类似真实电影风格的电影。在《你的妈妈也一样》里，你能听到最真实的奇兰戈语（Chilango），这是一种在墨西哥城使用的方言，所有墨西哥人也能听得懂。在其他电影里你很难听到，现在这种方言已经常见多了，它也变得更标准化了。《爱情是狗娘》里也有奇兰戈语，但没那么正宗。我们第一次大胆地运用了这种方言，让影片有了更大的自由度和新鲜感，而且效果还不错。艾曼努尔·卢贝兹基：我很高兴我和他们一起商量出来的拍摄方式适用于这部影片。我们拍的时候没有剪辑，也没有把摄影机藏起来，这很冒险。我还记得亚历杭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图来探班的时候和我们说，「你们疯了！」他觉得我们打乱了电影的节奏，没有任何方向感。因为他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也很敬重他的作品，他的话让我们惊慌失措了一个晚上。不过一晚过后，我们回过去看了看拍的素材，还是决定用这种方式来拍，我觉得这是无可替代的，讲述这个故事的最佳方式。整部电影都用手持摄影机拍摄。这一切都要追溯到我们15年前的最初想法——拍一部低成本的公路电影。这使得我们和年轻演员的合作成为了可能；故事在有了确定框架的同时，仍保留添砖加瓦的即兴空间。我们还想减少拍摄设备，因为我们之前在好莱坞拍了两部电影，每个剧组都有差不多一百三十来个人，电影成本很高，每个人又都想把自己的活儿干好，这就大大降低了效率，也会降低人们的活力，从而剥夺了创作者的自由。通过有意识地缩减《你的妈妈也一样》的剧组规模，用简单纯朴的方式来拍摄，我们加快了拍摄的进度，并且可以让演员自由发挥。这是我最骄傲的一部作品。我有时会看自己拍的其他电影，我会喜欢其中的一些段落，但不会喜欢整部片子，除了这部电影。我喜欢这个故事，喜欢这些演员，喜欢和它有关的一切。合作邮箱：irisfilm@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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