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赞郁说，《分手的决心》不是黑色电影
作者：Iana Murray
译者：鸢尾花
校对：易二三
来源：Little White Lies
（2022年10月14日）
自从以备受赞誉的「复仇三部曲」在国际上崭露头角以来，朴赞郁的作品一直以血腥、暴力和（有时非常变态）的黑色幽默为标志。他还喜欢解谜式的情节，故事中总会出现一个「被冤枉的人」，他被心中正义的准则驱使，以获得某种解脱或神秘的答案。
如果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分手的决心》似乎是一部略显平静的影片，但它动人的力度并不亚于导演之前的作品。这是一部谜题式的影片，它迫使观众来破译其中的含义。这种敏锐的视角是如此契合以警探海俊（朴海日饰）为主角的故事：他正在调查——并随后爱上了情感暧昧的嫌疑人瑞莱（汤唯饰）。
朴赞郁偏爱在影片中舒缓地展现一段激烈的恋情。在《小姐》里，南淑姬（金泰梨饰）和秀子小姐（金敏喜饰）被爱欲交织在一起之前，她们通过私利交换互增情愫。影片感性的特写镜头捕捉到了她们之间的爱——这一点在南淑姬将棒棒糖放入秀子口中的场景体现得尤以为甚。在《分手的决心》中，朴海日和瑞莱善变的关系仍然没有突破他们各自身份的限制。
不过影片中时常出现一些间接接触的时刻——他们收拾寿司盒时，犹如舞蹈的动作，或者涂唇膏的段落——突出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对朴赞郁来说，爱意是通过细节展现出来的。
问：与你之前的作品相比，《分手的决心》的风格和节奏都显得有些不同，是什么促使你拍这样的一部作品？
朴赞郁：我并没有一开始就定下了风格和节奏，然后才开始写故事。恰恰相反，我先写好了故事，然后逐渐让风格、节奏和剧情相适应。就像你看到的，影片讲述故事的方式并不是展览一样呈现给观众。两个主人公并没有完全依靠台词来表露情感。
海俊和瑞莱隐藏起了心中的情感，并且用拐弯抹角，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方式来表达。所以我们很难真正知道他们的内心在想什么，观众必须时时注意他们的面部表情和手势上的细节，仔细去听台词，才能获得背后的信息。所以说，影片的韵律和风格是一点点自然形成的。
如果你仔细看过影片，从剪辑的方式上，没有一帧画面是被浪费的。整部电影就像是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严密、清晰。这是我想通过剪辑达到的效果。所以，如果你看得更细心一些，你也会发现我用了很多跳接。
问：你刚刚提到了片中的许多细节，你确实也将人物之间这些充盈而微妙的时刻融合到了一起。你是如何在这些看似简单的交流中创造他们的亲密关系的？
朴赞郁：观众不妨回想一下这两个人各自的状况——海俊是已婚的警探，而瑞莱是他调查的嫌疑人，事情从此开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他们只能用一种非常微妙和克制的方式来表达对彼此的爱。我们从一开始就确定了这种克制的表达，观众也可以从演员的表演、配乐和镜头的拍摄方式感受到这一点。在电影的前半部分，摄影机的移动十分克制，一切都是为了遵从我们定下的原则。
问：你想通过克制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朴赞郁：我希望观众在这部影片中密切地关注他们所看到和听到的每一件小事，这样，如果有任何看似细小的事情发生，那将演变成一个很大的事件，会对观众的情感产生影响。比如，如果只是让海俊对瑞莱说，「把手机扔到海里去。」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干巴巴的，它本身不带有强烈的情感。但是他可以用忏悔的方式有力地说出这句话。这甚至比说100次「我爱你」更有力。
在影片的后半部分，瑞莱对海俊说：「你必须把在海底找到的手机扔到更深的海里。」她似乎是把自己的爱还给了他，但这次她像是在说：「我对你的爱超过了你对我的爱。」
问：从警探片和情节剧的风格而言，《分手的决心》像是一部经典的类型片，但这当然是一部别样的类型片。你是怎么在类型片的模式中「夹带私货」的？
朴赞郁：说实话，我不想让大家给这部电影贴上黑色电影的标签。并不是说这样的标签或者定义是错的，但一旦用黑色电影的定义来看这部电影，就意味着瑞莱只是一个蛇蝎美女。在电影的前半段，她看上去完全符合这一设定，也有传统黑色电影该有的因素，但我是在刻意误导观众。
然而在后半部分，影片开始突破黑色电影的范式，瑞莱说的那句中文代表了我的想法：「当你说你爱我的时候，我的爱就结束了，而当你的爱结束时，我的爱就开始了。」我认为这是一句绝佳的台词，因为它代表着这部电影中黑色电影元素的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情节剧和爱情片风格。这是我试图通过这句台词转译出来的潜藏含义。
问：这一点很有趣，因为一些影评人会将瑞莱视为蛇蝎美女。我很好奇，你怎么看待这一黑色电影中的人物设置，你觉得它已经过时了，还是仍然在当下仍然在产生意义？
朴赞郁：这取决于你想讲什么样的故事。如果一个作家或导演想把这个经典的蛇蝎美女的形象带入生活，并通过这个媒介上表达她，那么，为什么不试一下呢？而且在我们的现实世界中，或由作家和导演创造的世界中，这种类型的女性依然可以存在。然而，在我看来，这并不那么有趣。对我来说，在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中，这种由蛇蝎美女勾引男人走向死亡的模式并不那么有趣。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并列关系，以及对这一公式中的角色的颠覆会更令人耳目一新。
问：为什么最终选择让汤唯来饰演片中的关键人物瑞莱？
朴赞郁：我们在创作这个角色时，心里已经有了汤唯的形象。我的意思是，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瑞莱定义为一个生活在韩国的中国女性。看完《色，戒》后，我和我的合作编剧郑瑞景一直想和她合作，但我目前的电影中还没有任何一位中国女性的角色，所以没有机会和汤唯合作。但是这次我们重新开始，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在我们决定让汤唯加入后，我们想，好吧，现在她能做什么？她能说中文，她的韩语不会那么好，所以她饰演的就是一个韩语不太好的中国女性。
问：她为这个角色带来了怎样的特质？
朴赞郁：尊严。这个人物并不富裕，她所做的护工工作似乎也并不那么受人尊敬，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毕竟，她是一个杀人犯，而且她疯狂地爱着一个人，她是施爱的一方，对方是被爱的一方，她拥有更多的情感力量。但尽管如此，因为汤唯的出演，这个角色从来没有给人任何卑微的感觉，这个角色没有被刻画成一个可怜的人，所以这真的要感谢汤唯。
问：你的电影以黑色幽默而闻名，《分手的决心》中也有一点影子，但可能看上去没那么明显。幽默在你的作品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朴赞郁：这部电影中的幽默感确实有些不同。我想说，这是因为在我以前的电影中，幽默总是伴随着暴力出现，这意味着愤怒或恐惧。幽默总是意味着事态的变化，或者紧接着的事情将要变得有趣。这一次，也有一些这样的幽默桥段，但我认为我做了不同的尝试，因为这一次的幽默和他们之间的爱的有关。也许这次观众在看到这些有趣的场景后，会觉得暖心，和我之前作品里的冷酷感形成对比。
问：釜山成为了《分手的决心》的核心元素，是什么让你决定如此设计？
朴赞郁：我喜欢釜山，实际上，我在釜山拍过很多电影，尽管观众可能不太能够通过画面看出来。但是这一次，釜山成为了故事的要素。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在这部影片中，你可以感受到来自釜山的气息，这是一个适合拍电影的城市。它是一个大城市，有不同的面貌，因为它有山，也有海。就像观众看到的那样，海俊原先生活在首尔，但他非常喜欢大海，甚至原则去海军服役。所有韩国成年男性都必须服义务兵役，但是出于对大海的热爱，他坚定地选择了海军，这都是为他能在釜山做警探做的铺垫。
如果我们可以把人划分为海洋属性和山地属性，那么海俊绝对是前者，但瑞莱死去的丈夫绝对是后者。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将他设计成在爬山时死亡。因此，为了让海俊接手这个案件，和瑞莱相遇，整个故事就必须发生在釜山，这里既有山也有海。釜山真是一个伟大的城市，因为它有所有这些迷人的元素。
问：以山和海的属性来划分角色听起来真的很有趣，因为看电影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瑞莱家中的墙纸，它看上去既像山脉的形状，又像海浪的波浪。也许你想暗示的是，它同时象征着两者。
朴赞郁：你说得很对。那是瑞莱和丈夫的公寓，所以我们有意去设计了墙纸上的图案。乍看上去，它有点像一座山脉，但细看又很像海洋中的波浪。这是一种蓝绿色，电影中有一句台词说，它乍看起来是蓝色，有时看起来又是绿色。这是一种非常模糊、会迷惑你的颜色。这个创意也和雾有关，因为故事的发生地总是有雾，它会让故事变得朦胧而神秘。人物无法辨别眼前的事物，并转化成了一种心理和情绪——一种无法体认和感受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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