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是纯粹的黑与白，一架钢琴安静地伫立着，琴键也是黑与白。坂本龙一垂头，一如往常般沉浸在演奏中，一盏孤灯从背后照亮了他的银发，也照亮了面前的曲谱。在静谧的只有呼吸声和空间里，音符从他的指间流淌出来，没有往昔水银泻地般的洒落，却在缓慢中自有一种哀而不伤的肃穆。只有他过分瘦削的身躯和近乎枯槁的手背，向我们泄露了一些这位音乐家身体的境况。这就是2022年12月11日起面向全球播出的坂本龙一线上钢琴演奏会——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2022。事先录制好的影像，精心编选的曲目，不仅涵盖了两首名曲《The Last Emperor》和《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同时还有他为日本传奇电子乐队Yellow Magic Orchestra（YMO）写的第一首曲子《Tong Poo》（东风）。这首灵感据说来自《让我们荡起双桨》的东方电子乐典范之作，被收录在乐队1978年的第一张专辑中，这次呈现的则是截然不同的改编。演奏会录制的地点选在东京NHK总部的509 Studio，坂本龙一称其为「日本最好的Studio」，并邀请了来自纽约的专业人士负责直播影像的制作。一切都是为了向观众展现演奏中的坂本龙一。再一次的，并满怀希望不是最后一次的。其实，坂本龙一上次的演奏会也是在12月。2020年12月12日，同样是在东京，他以直播的形式完成了一场没有现场观众、也没有回放的钢琴独奏。彼时新冠肆虐，听众沉浸在音乐带来的宽慰和感动中。而乐迷们则有些庆幸，这位备受尊敬的作曲家虽然看上去依旧瘦削、沉默、不苟言笑，但似乎已从2014年罹患的咽喉癌中康复过来，重新回归了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可是命运的有些玩笑真的很无情。恰恰就是在这场音乐会的前一天，坂本龙一被确诊为直肠癌，新发现的癌症已经扩散到身体的多个部位。他没有将这件事告知任何人，只是静静地完成了这场一期一会的独奏。在2021年初的公告里，坂本龙一坦言，自己也曾因为癌症复发一度消沉。然而，比起对死亡的恐惧和怨怼，教授总是希望能够以更诚实而不逃避的方式生活，遂以其独特的坚定说道：「此后的日子，我将与癌共生。」从那时至今整整两年的时光中，他经历了六次大大小小的手术，以至于在这次演出前直言，此次之所以采取线上录播的形式，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体力来举办现场音乐会」，因此只能通过剪辑勉强实现曲目间的连贯。而哪怕是以这种形式进行的放送，「可能也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这一词汇无疑是坦率而残酷的，由罹患癌症的坂本龙一亲口说出则更为如此，即使有「可能」二字做前缀。但是，这份坦率里同时也有一份不易察觉的坚定。这次演奏会上线日期定为12月11日，正是两年前他被告知癌症复发的那一日。这份「与癌共生」的决心，这份在疾病和死亡的阴影中，也要笔直地面对自己的心，面对音乐和人生，继续弹奏直至不能弹奏为止的心境，就这样简单地包含在这个日期的选择之中，堂堂正正地传递给我们。正如他在《Async》发行时接受NHK电视台访问时回答的那样：「确实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就是不对自己说谎，做真实的音乐，真实地活下去，还有不忘记看每天的月亮。」疾病不再是音乐的终点，而是更本真的音乐的起点。他的人生经历极为传奇，任意摘取一段都十分精彩。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他为大岛渚和贝托鲁奇的电影配乐时的故事，而我则更为偏爱他再年轻一些的时候——好学、博览群书、愤怒、热爱音乐、热爱结交朋友、厌恶浮夸的虚名，一个鲜活的、绝不讨好他人的青年。在大学期间，他曾因对武满彻在音乐中运用日本元素感到不满，因此刻好钢板，油印示威传单，拿去武满彻演奏会的会场发放，却又因和武满彻诚恳的交谈而被其深深折服，同时也对民族音乐兴起了浓厚兴趣。后来也曾因为自己无法适应走红后的生活，「忽然成为人人讨论的对象，甚至连走在路上都会被指来指去」，而厌恶为自己带来巨大声名的YMO。少年人从不隐藏自己的情绪，他干脆在家里久居不出，创作了一张将YMO当作假想敌的专辑《B-2 Unit》，在其中放入那些在YMO中没法做的极端音乐，并因此陷入和细野晴臣、高桥幸宏的紧张关系之中。虽然在教授后来的形容中，年轻的自己认为可以不受束缚地做任何想做的事，是自私的，傲慢的，他绝不想和那时的自己成为朋友。但实际上，这些亦是对音乐道路自信而真诚的探索。从反感武满彻在音乐中使用日本元素，到着迷于各民族丰富的乐器；从YMO音乐里稀奇古怪、充满日本风味的另类音乐，到《B-2 Unit》中并不以悦耳为导向的前卫实验电子，再至《Beauty》（1989）中因厌恶电子乐的泛滥而刻意回避机械制作出的节奏，大量加入冲绳等地的民族音乐。他总是敞开的，反叛的，从不给自己设限的。但与此同时，教授的音乐又是矛盾的。他曾说自己最喜欢的作家是夏目漱石，因为夏目在中国与日本、东方与西方、公众和个人之间，总是处于一种彷徨的中间状态。夏目漱石的创作也是如此，在汉诗、写生文、教化小说和现代小说间摇摆不定。这与教授颇有几分相像。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的导演曾说：「他能创作出让人情绪激荡的乐曲，比如当他为电影配乐时，他会表现得非常有情感，因为他视自己正在为导演服务。但当他创作自己的音乐时，他似乎会有意识地抵制自己创作旋律的能力。」
《坂本龙一：终曲》确实如此，对于后期的教授来说或许尤其如此，演奏的他与创作的他，为电影配乐的他与思考自己音乐的他，所追求的是完全不同的事。在教授看来，电影配乐并不具备独立性，他通过观看《公民凯恩》习得了当中的窍门，「在影像张力不足的地方，就要加入配乐」，同时任由自己的天才在这些极强的抒情性段落中流泻出来，就如同在《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中一样。然而，在旋律性的、会消失的音乐之外，他又想寻找的，是一种持续不断、不会衰弱的声音，后者更接近一种永恒。他因此去往北极，将录音设备放入冰冷的海水中，也曾为了聆听雨滴落下的声音，把水桶套在头上走进雨中。他偏爱在海啸中幸存、经过了自然调音的钢琴，也喜欢拨弄音调完全错误的吉他。在近年来创作的音乐里，他仿佛愈发地回到了本真，回到音乐作为一种声音的原点，同时回到一种比个体的生命更宽宏的自然的尺度中去，但这些恰恰是现场独奏极难呈现的。因此，这次演奏会中有一首极为特别的新曲——《20220302 - sarabande》。这首以日期命名的曲子，是坂本龙一在与疾病的斗争之余创作出来的。他将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声音记录下来，偶尔辅以一两声钢琴，将三年来的时光编织为一部声音日记。类似的曲子还有11首，它们共同构成了新专辑《12》，将于演奏会60分钟的正片之后供观众试听。在演奏会第一波放送完毕后，坂本龙一公开了《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影像。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内，教授都对这首曲子都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因为无论去到哪里，人们都会请求他弹奏这首名曲。「太高调了」，令他想要反叛。
《战场上的圣诞快乐》但或许正是因为弹了太多次，作为观众的我们也听了太多遍，因此反而格外能捕捉到这次演奏中的迟暮和沉重，在变奏中一次次出现的主题句，仿若一声声低回的叹息，在回望中逐渐走远，然而当乐曲的高潮来临，纵使吃力，纵使再也弹不出曾经刚健的跳音，却宛若不肯熄灭的地火，在奔腾和燃烧。这是一个人用尽全力演奏出的音乐，击打着每个人的灵魂。演奏到此处的教授是微笑着的。无人知道他在笑什么。语言是贫瘠的，唯望还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合作邮箱：irisfilm@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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