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南伯格的电影寓言（下）
文
Qtn
存在主义者？
柯南伯格混乱疯狂的电影世界，的确曾经挫败过无数观众，即便你的神经如斯科塞斯般强硬，最后也不能例外。但这个世界的微妙之处在于，虽然它注定引领你走向灭亡，然而作为一段前所未见的旅程，它却同样在挑逗你的感官，刺激你的好奇心，令你即便心生恐惧，却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这也是他的无数电影主人公曾经做过的事情，此类人物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常被表现为疯狂的科学家：《毛骨悚然》中创造出寄生虫的基因科学家，《录像带谋杀案》中主宰「录像场」的奥布利维恩教授，以及《变蝇人》里面研究电子传送技术的赛斯·布朗多（杰夫·高布伦饰）；而他们的疯狂实验也无一例外地引发了噩梦般的灾难：《毛骨悚然》里的富人区住户在被传染后开发出了嗜血爱好，《录像带谋杀案》的麦克斯的整个自我被「录像场」所分解，《变蝇人》的赛斯最后变成了半人半蝇的怪物。
《毛骨悚然》
在柯南伯格中后期的非科幻题材影片中，主人公仍然是自身执念的受害者。这些执念可以是不可实现的幻想（《蝴蝶君》），童年的创痛（《蜘蛛梦魇》），也可以是瘾君子眼中的离奇世界，和黑帮社会层次分明的权力代码系统。相同点在于，它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对现存秩序的反抗，是对庸常现实的拒绝。对现实的厌弃感一次次驱动着柯南伯格的主人公走向未知领域，而他们最后也往往会被形如漩涡的无尽深渊所吞没。
《蝴蝶君》
柯南伯格精确克制的电影语言，有时会让观者误以为他对自己作品中的人物缺乏情感，但事实恰恰相反。柯南伯格在早期电影中对生物科学的着重表现，可以说明这些电影具有一定自传色彩（他一直想成为生物科学研究者和昆虫学家），而在中后期电影里，他更是一次次对自己主人公所处的困境做出了富有人性洞察力的表现。这些主人公在某些时候能让我们联想到布努艾尔的电影人物：他们的行动在多数时候都是被身体与感官的冲动所支配，而他们的执念也常常在外人眼中显得难以理解。
但与布努艾尔相比，柯南伯格为其电影人物注入的情感显然更多一些，不论这些人物有多么荒诞不经，他都很少把他们贬低为讽刺的对象和传输自己思想的道具，观众们之所以能体会到这些角色的好奇与恐惧，恰恰是因为柯南伯格对他们的情感有着切身体验。
我们可以把这些角色猜测为柯南伯格人格中的疯狂一面，这样我们就能够解释柯南伯格在面对自己作品时的言行不一，因为他在访谈中经常会表露出自己的角色持有的观点，但在拍摄电影时他却总是极度冷静。
《蜘蛛梦魇》
对自我的「分裂」，对柯南伯格来说是一种优势，它可以让柯南伯格能够在完全理解自己主人公的同时，却不至于陷入这些人物的疯狂境地，这样的态度，与存在主义哲学的人生态度不谋而合：与自己的生活保持距离，并反思自己所做的一切，既拥有自由，也要为自由负责任。
柯南伯格对存在主义的反思，在《感官游戏》一片中得到了完整的体现（其片名被定为eXistenZ绝非偶然）。片中的两位主角艾丽格拉（詹妮弗·杰森·李饰）与泰德（裘德·洛饰），无疑是存在主义人生观的代表，通过设计名为eXistenZ的游戏，艾丽格拉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现实，并拒绝着任何先验的「客观」现实，而泰德既沉浸于这种全新的自创现实，又面临着伴随全新可能性而产生的孤独，痛苦，和存在主义式焦虑。
《感官游戏》
存在主义者的困境在于他们既拥有无限自由，又要为自由所带来的代价买单，这些困境都被艾丽格拉的境况所体现，她所设计游戏的成功，为她招来的却是游戏玩家的悬赏追杀（这段情节的灵感来源于作家萨尔曼·拉什迪因其小说《撒旦诗篇》遭到穆斯林精神领袖霍梅尼悬赏追杀的真实事件）。
有趣的是，追杀她的玩家团体的名字叫做「现实主义派」，他们相信现实是由客观真理所预先决定的，所以与自主进行积极行动并不断对自己的行动进行反思的两位主人公（其中又尤其以泰德的反思为突出表现）不同，他们只会依照游戏指令行事，并且无法对不符合游戏规则的情况作出任何反应，只能像僵尸一样徒劳等待先验秩序的回归。
他们追杀艾丽格拉，正是因为她打破了他们对客观真理抱有的幻觉，污染了他们眼中至高无上的唯一现实；这种走向偏执的现实主义已经完全失去了它原本应有的「客观」目的，成为了党同伐异的借口。
然而存在主义者为自己创立的现实，也不可能是世界的完整面目，就像艾丽格拉的游戏并不是《感官游戏》中唯一的游戏一样。通过影片最后的情节反转，我们发现，之前的情节其实只是另一部游戏的运作过程，而艾丽格拉和泰德则是这部游戏的两个玩家。隐含着又一层深意的是，这个游戏的名字叫做tranCendenZ（意为超验），而出品此游戏的公司则叫做PilgrImage（意为朝圣之旅），它们明确地指出了游戏设计者/存在主义者对全新现实的创立，在同时也是某种僭越行为，他们擅自行使了上帝的职责，却不像隐形的上帝一样不可侵犯。「超验」游戏的设计者在最后被艾丽格拉与泰德以「扭曲现实」的罪名处决于枪下，但艾丽格拉与泰德仍然无法得知，他们所坚信的现实是否就是独一无二的「客观」现实。
反抗客观现实，自创主观现实的人物，在柯南伯格的电影中无一例外地遭受了惩罚：他们或是死亡，或是变异，或是疯狂，或是在自由的迷雾中失去方向。然而作为无神论者的柯南伯格，却从未把他们的失败当做是上帝对僭越者的惩罚。疯狂的科学家无法改变生物规律，但是他永远坚信全新的秩序终将来临；同样，死亡的结局一直被书写在我们的命运中，然而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结局，而是不断与结局抗争的过程，这个过程适用于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也同样适用于柯南伯格电影中不停反抗命运的主人公。这样的存在主义哲理，是柯南伯格电影寓言的永恒真谛，也是与对死亡的恐惧相抗衡的唯一方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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