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ayley Scanlon
译者：鸢尾花
校对：易二三
来源：Sight & Sound（2023年2月17日）
在黑泽明这部出道之作的开头，镜头从天空慢慢下移到一个嘈杂的街头，人力车和马车从镜头前匆匆驶过，随后镜头转向了道路左侧，这时欢快的背景音乐被一群年轻妇女的歌声打断。她们轻声唱到：「这条狭窄的路通向哪里？」这个问题就像是初执导筒的黑泽明提出的，从这部作品开始，他开始了长达50年的电影生涯，而主人公姿三四郎则走进了一个充满了希望和机遇的陌生之城。
《姿三四郎》黑泽明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进入了电影业。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公司的招聘广告，便投过去了一篇论文，这个公司正是日后大名鼎鼎的东宝公司，黑泽明在这里度过了大部分的职业生涯。他在东宝遇到了自己的导师山本嘉次郎，并开始担任后者的助理导演，主要为大受欢迎的喜剧俳优榎本健一拍摄明星片，榎本健一后来出演了《踩虎尾的男人》（1952）。黑泽明在学徒期间也在筹备自己的第一部电影，但因为审查和预算而不得不放弃，直到他再次被报纸上的一则广告所吸引，它讲的是一本即将出版的武侠小说。这本小说成为了《姿三四郎》的创作素材。这部电影以19世纪末为背景，预示着黑泽明电影创作中的关键的「师徒关系」，即姿三四郎和修道馆馆主矢野本五郎之间稳固的师徒关系，姿三四郎是一个头脑发热的年轻人，他来到城市学习柔术，而矢野本五郎是彼时新武术柔道的创始人。从某些方面来说，姿三四郎就像黑泽明本人职业生涯之初的投影：一个冲动而急切的年轻人，他的天赋被一个更有经验的、父亲般的角色培养和锤炼——《姿三四郎》中的导师是矢野本五郎，而黑泽明现实中的导师则是山本嘉次郎。从叙事上看，影片遵循了传统的武士片的模式，并聚焦了柔术和柔道之间的战斗风格，柔道包含了精神因素，成为姿三四郎成年之旅的核心元素。19世纪的时代背景和对传统日本社会主题的呈现也许有助于克服审查员的焦虑——《姿三四郎》并没有表现出同时代影片通常乐于展现的那种明显的爱国主义主题。然而，审查者后来确实决定删去约17分钟他们认为有问题的镜头，同时认为这部影片「太过偏向英美电影的风格。」《姿三四郎》和黑泽明后来的电影《白痴》（1951）一样，都被制片厂大幅重剪，缺失的部分以字幕卡的形式取代。无论如何，《姿三四郎》在票房上的受欢迎程度足以让它在几年后推出续集，不难想象，那肯定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宣传片。从职业生涯一开始，黑泽明就表现出了善于观察天气的天赋，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在姿三四郎和对手进行最后的生死搏斗时，天上飘过滚滚乌云。当然，，还有他战后作品中凸显的人文主义哲学。《姿三四郎》的开场镜头从天空向下移动。对应的，在《袅袅夕阳情》的结尾，镜头向上移动，小男孩抬起头，看着粉色和黄色组成的灿烂夕阳。摄影机仿佛被这一超现实的夕阳中那抹生命的美丽和神秘长久地吸引，直到字幕升起，音乐流淌，夕阳仍然存在。黑泽明本没有打算将这部电影作为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尽管他的健康状况不断恶化，但他仍在进行新的创作。然而，《袅袅夕阳情》还是为他的生活和事业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在「狭窄的道路」接近其不可避免的终点时，黑泽明对死亡进行了凄美的沉思。
《袅袅夕阳情》绚烂的天空是黑泽明电影创作的一个新阶段的标志，这个阶段的开始之作是他的第一部彩色电影《电车狂》（1970）。在导演首作《姿三四郎》大获成功之后，黑泽明接连拍摄了一系列享誉世界的杰作，但他的事业在60年代中期开始陷入困境，这部分要归因于他和长期合作的搭档、演员三船敏郎日益恶化的关系。这种紧张的关系在《红胡子》（1965）上映后终于达到了顶点。第二年，黑泽明结束了与东宝公司的合同，在这里，他完成了大部分影片的拍摄。彼时，面对电视——这项新兴媒体的威胁，日本的大制片厂体系终于来到了最后的衰退期。在美国的一个项目（《逃亡列车》）失败后，黑泽明被邀请参与美日合拍片《虎！虎！虎！》的剧本工作。但在和美国制片人发生冲突后，黑泽明被羞辱性地解雇了。《电车狂》是他的复出之作，这部影片大胆地使用色彩，并以一种荒诞的口吻叙事，黑泽明无疑是想宣告自己职业生涯的新起点。但这部电影在票房遭遇了惨败，再加上口碑上的争议，这直接导致了黑泽明次年的自杀。
《电车狂》在整个70年代和80年代，黑泽明一直在国外寻求拍摄资金，但《袅袅夕阳情》是一部完满的谢幕之作。这部电影更多面向的是日本本土观众，并且主要在日本融资，最终由黑泽明的前东家东宝公司发行。和《姿三四郎》一样，该片关注的是师徒关系——但这次黑泽明将自己比作扮演年迈的教授，受到他以前的学生的敬重和爱戴，这些学生坚持认为在学习过程中老师教会了他们「比德语更多的东西」。《袅袅夕阳情》的灵感来自内田百闲的生活和著作，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内田带有喜剧感叙述的一种背离，它严重依赖复杂的、语言上的双关语，这些信息几乎不可能在字幕的范围内有效地传达。《袅袅夕阳情》的原片名「Madadayo」的意思是「还没有」，似乎呼应着黑泽明不愿意离开坚守了一辈子的电影视野，就像内田以良好的幽默感，不甘心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一群以前的学生每年都会为内田的生活举行生日会，每年的聚会上，学生们都会问内田「准备好了吗？」在一次聚会上，学生甚至将老师的葬礼变成了一场行为艺术。或者，他们在他的脑后举起一个巨大的银盘，这本来是为了象征月亮，但也让内田感到好笑——使他看起来像开导众生的佛祖。与黑泽明作品中的许多英雄一样，内田百闲的生活和故事如此受欢迎的原因，不是他的机智和古怪，而是他的童心，有一种与他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的单纯感。作为对其早期职业生涯乐观式的、人文主义的回归，黑泽明在《袅袅夕阳情》中采取了朴素的视觉风格，除了最后那段梦幻般的黄昏镜头外，他还赋予了它一种哀伤的品质，这在内田的妻子（香川京子饰）轻轻扫走他们小棚屋前的秋叶这一短暂的季节变化镜头中显得尤为突出。《袅袅夕阳情》是一首关于死亡、遗产、人类的温暖和生命喜悦的苦乐参半的冥想曲，是这位年迈的大师奏响的绝唱——黑泽明不再是那个头脑发热的年轻人，而是一位明智的老教授，向后世传授着他的人生经验。合作邮箱：irisfilm@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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