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场美国电影科学艺术学院(即奥斯卡奖主办方)主持的关于《花月杀手》的主创映后谈中,女演员莉莉·格莱斯顿无可避免地被问到自己身为「美国原住民」(Native American)演员出演影片的心得。颇为玩味的是,在格莱斯顿的回答中,她并没有使用「原住民」这个在如今通用的指代词,而是用回了「美国印第安人」(American Indian)这个历史上被赋予她们的称谓。当然,我们不能忽略,真正属于她们的名字,无论是土地、民族还是个人之名,都不能被简化为此类身份标签。
紧接着,格莱斯顿谈道,在20世纪初,也就是好莱坞与西部片的第一个伟大的年代中,美国印第安各民族同样也拍摄了第一批影片来讲述自己的故事,但这批创作很快便被主流(白人)电影界的「牛仔」们所占据,而印第安人则沦为了象征野蛮人和残酷自然的象征。《花月杀手》但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即便经典西部片的历史是一部关于殖民扩张的历史,这种类型片的电影传统始终和人类、社会与自然之间微妙的联系精密相关。马丁·斯科塞斯自然熟悉这段电影史,也寻求去理解真实的历史——奥塞奇族的历史,无疑提供了展示这种独特的历史矛盾,或者说拍摄「西部片」的可能性:一个民族和她的土地的命运,因为其携带珍贵财富(石油)而开始转动,而奥塞奇人们也不得不将自身纳入到属于美国这个矛盾体的链条中,带着走向现代性那原始的激情,并夹杂着浮上水面的暴力。但《花月杀手》无疑不是一部「西部片」,也就是说,它并不关于人们如何在土地上建立一个国度。拍摄一部西部片,不仅仅意味着拍摄西部的神话印象——那些男人与马、枪手对决或拓荒远征的故事,同时也意味着电影人要面对脚下这片土地最原始的物质性,正如约翰·福特一次次地拍摄他亲切的纪念碑谷。也就是说,拍摄西部片也就是拍摄人类在土地上进行创造和建设的方式,这造就了一部充满矛盾的建国史,也造就了一部部展现生活和生产图景的作品,并将这些图景印刻成为神话般的图像。这就是福特在一部部影片中不断标注的,关于历史和传说之间的永恒疑问,正如《双虎屠龙》反讽性的结尾所言:「在事实和传说之间,还是印下传说吧。」 福特的辩证在1948年的《要塞风云》中已然现身,改编自北美印第安战争之中知名的小大角战役(1876年),在影片中,亨利·方达饰演的来自「东部文明」的将领,不顾要塞当地的骑兵军官(即便饰演他的约翰·韦恩是公认的种族主义者)阻拦,执意进攻火力强大的苏族印第安部落,最终白人部队遭到全灭。《要塞风云》这悲剧性的结局之所以令人沉痛,源于福特赋予人物日常的注视,因为他更感兴趣的是军营中的起居,他拍摄男人和女人们如何在荒芜之地的军营建造出属于自己的「文明」,通过仪式、饮食、家庭和友爱。而另一边,福特让我们去想象「他者」的生活,但印第安人有自己的法则,不允许被轻易观看,这生成了他们的伟岸的影像——几乎和云彩、山丘与尘土并置在一起的形象。如果历史上的宏大事件注定有流入传说的宿命,电影人能抓住的事实便是令宏大产生的日常姿态。在这部影史上少见的为印第安人的命运摇旗呐喊的作品中,福特之所以能给予「他者」以神圣的面貌,是因为他同时足够珍视自己民族的生活,并抱憾于它的表里不一。《花月杀手》这并不是说斯科塞斯理应拍摄一部关于奥塞奇人的民族志纪录片,但当他用几段仿古的黑白影像快速带过他们发迹史时,这注定了我们要登上的机遇之地,早已是一片「完成了」的土地。然而,斯科塞斯这一次的宽广体量并非来自激情,而是出于一种历史课般的责任。当然,互相对立的形象被延续了过来,但这一次白人将成为「野蛮人」,而奥塞奇族则成为了文明的象征,无时无刻受到威胁。但影片未能成为「西部片」,正是因为它未能展现一片土地如何制造其律法,而只呈现其结果的利益。对于奥塞奇人的体制,包括有关血统以及土地征用的「人头权」等的法律的实施,影片大多表意不清,仅仅抓住了它能被白人利用的部分。引用法国电影人塞尔日·波宗对影片的质疑:「通过因为石油而成为百万富翁,奥塞奇是否同样是资本家?谁在他们的土地上雇佣工人,是他们还是白人?是只有女性处于监护之下还是男性?利润是如何分配的?影片什么都没有解释。」《花月杀手》是一部来得太迟的电影,正如这一段历史对于电影人而言已经太过遥远,但即便当影片结尾终于以反身的广播剧形式重构了这200分钟的旅程时,对虚构的自知同样来得太晚,虽然斯科塞斯本人为女主人公莫莉·凯尔的念诵令人感动,但当斯科塞斯说道「(莫莉的讣告中)没有一个字提到那些谋杀」时,电影自身让谋杀成为了唯一的主题。这依旧是一部黑帮片——它关于文明内部的崩溃。但即便电影人以他自己擅长的类型表达了真诚,与这样的历史相比,他想完成的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太大的责任,而这种责任感时刻对电影的语气产生重压。遍地的油井、绿野、热闹的市镇、白人淘金者的斗殴、奥塞奇人的华服和汽车…… 当厄尼斯特(莱奥纳多·迪卡普里奥)走下火车时,他眼前这现代化的混乱,一切都告诉我们这是西部片的反面,同时,它展示了人物眼中的世界:扩荒的狂喜早已消逝,只留下原始的贪欲。如果说斯科塞斯的电影中一直不缺对自己的贪婪毫无遮掩的人物,这一次,日光之下正在酝酿的阴谋则一下子就被展示出来,而影像则被航拍镜头、交叉剪辑和音乐打得浮肿,支撑着角色并不存在的激情。正如迪卡普里奥模棱两可的表演,与其说表现了一个懦弱的斯科塞斯式中间人,不如说它反映着全片真正自我的缺失——和他未来的妻子一样,这是一个努力隐藏自己病症的人,掩盖着一部生病的电影。在厄尼斯特的反面,罗伯特·德尼罗饰演的威廉·金·黑尔则变得绝对清晰,对于这个恶魔的化身,斯科塞斯毫无掩饰,而表里不一是他决定性的武器——如果说本片的目的在于揭露犯罪证据,那么它以近乎苍白的效率完成了任务。但斯科塞斯的诚实在这里显得作用有限,因为电影悲凉的语调与它对暴力的自知,已经是互相蚕食的一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在这个漫长的故事中,我们一直回到这种感受中,正如莫莉默默念诵着被谋杀的奥塞奇人的姓名,紧接着,她们陨落的遗体,像尸检报告中那般展示给我们,肃穆又整洁。但问题是:莫莉在对着谁念这些名字?而这些名字背后的人生,为何依旧显得模糊不清?当斯科塞斯展示奥塞奇人的仪式时,它们几乎只关于死亡和毁灭,正如影片的序幕中,当奥塞奇的前辈们第一次登上俄克拉何马州「陌生的土地」时,仪式所祭奠的并非某个个人,而是一个民族的传统不得不向西方文明的传统让渡的事实。因此,即便在零星的喜乐时刻中,斯科塞斯总也不忘加入噩梦般的影子,无论是一个病重女人的面孔,还是作为不祥之兆的猫头鹰。作为影片最核心的矛盾,厄尼斯特和莫莉的爱情与婚姻被置于漩涡的正中央,充满了动机上的模糊性——这对作为诸多利益链条交叉口上的夫妻,被斯科塞斯提取出来,取代了大卫·格恩原著中调查局探员的外来视角。作者的野心在此表露无遗,因为它涉及到一个微妙的设问,即:我们是否能够站在「他者」的处境之中来观看?如果说斯科塞斯为了触碰到创伤的根源,他有必要走得离事件的受害者更近一步——从厄尼斯特出发,他本有可能走向莫莉。但厄尼斯特与莫莉的悲剧与分离,最终必然指向电影视角自身的断裂。从表象上看,厄尼斯特展现了一个对自己的家庭保持了情感,但又必须服从帮派法则的中间人形象,影片让人物摇摆于爱情的质朴和婚姻的禁锢之间,笨拙的厄尼斯特为此成为了「不情愿」的加害者,同时又是更大邪恶的受害者。但是,因为被夹在这一二元中,厄尼斯特从未真正理解莫莉,这不仅使斯科塞斯越来越多地滑向了对这种无能本身的赘述,沉于底下的则是奥塞奇人越来越模糊的面貌,而我们只能指望电影人从她们的沉默之中寻找蛛丝马迹:在影片第一幕最重要的,厄尼斯特和莫莉在雨夜中共进晚餐的段落中,优雅的奥塞奇女人提醒厄尼斯特要「坐下来安静一会儿」——一堂简单的场面调度课——但当我们在观看迪卡普里奥的表演时,我们在看什么?聆听沉默对于这个男人而言是不可能的,斯科塞斯从未相信过他真的在听,为此他要求观众更多地去观看他的麻木(今年另一部败在这种漩涡中的,还有克里斯托弗·诺兰的《奥本海默》)。例如,在莫莉的姐姐安娜惨遭谋杀之后,厄尼斯特在殡仪馆质问「一具桃花心木棺材1650美元」的一场戏中,面对不公正的证据,我们看到的终究不是一位能让自己站在奥塞奇人的身体中,惊觉到自己「成为了」他者的人,他终究只是一位「爱着钱」的白人。厄尼斯特的失败被具像化在他失败的聆听之中,而这恰恰就是影片自身失败的例证——只可惜电影人也默许了他的不了解,默许了他无法摆脱的语言,这些沉默之音,正如现实一般,被掩埋在黑暗的强大之中。合作邮箱:irisfilm@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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