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毅在《繁花》第14集与唐嫣、陈龙的对手戏演出，堪比之前在吐槽大会精彩绝伦的亮相。客观说，这次演出是准确、到位的。曼联「国王」坎通纳在肯·洛奇的《寻找埃里克》里面是自己演自己，但范志毅这次的演出并不是简单的「范志毅演范志毅」，角色身份是工人大老粗，造型是白胡渣，这个设计与他本人有一定距离，但角色性格和他人设比较吻合：火爆，张扬，冲动，身体气场拥有蔑视一切、横扫一切的能量。但另一方面，电影中的冲突场景也不是一味靠蛮劲，而是带有一定理性辩论色彩，粗中有细。
《繁花》（2023）所以这次角色塑造的到位，有一半功劳要给编剧和导演。这种人设是范志毅最擅长的表达方式，再加上是方言演出，能最直接的带动身体能量，无论怎样即兴发挥都在合理范畴内。如果换一种演出方式，甚或让范志毅什么都不演，或凹造型，王家卫也难处理。
范志毅最近这些年成为网红式娱乐明星有一定突然性、意外性。最重要的爆点当然就是那次著名的即兴吐槽——表达国足连越南都要踢不过的采访（吐槽国足一直以来都是相对安全的大众情绪发泄口），再之后就是吐槽大会的吐槽表演。《繁花》的演出契机肯定是源于这两次演出，因为形象是一脉相承的。此外范志毅还参加过大量的真人秀节目，在这些节目中他的人设是高度真实，不做作，有话直说，对万事都有自己的独立判断能力。这些真人秀节目的累积给人产生一种范志毅能玩转一切的上海白相人形象。被人忽视的一个事实是，早些年范志毅退役不久后担任过的一些足球比赛解说，效果很不理想，没有任何娱乐性。足球解说的内容主要包括两个板块，一块是带有表演色彩的感性情绪爆发，这一块通常是由专业解说员负责，足球节目找专业足球运动员是属于另一块，他们担任嘉宾主要职责是要发挥他们的专业优势，解说一些足球战术，还有一些具体的技术分析，包括实战的经验分享。英国的「足球绅士」莱因克尔是集两者于一身，将英国人最擅长的毒舌嘲讽与专业足球点评完美缝合表达。但无论是哪方面，范志毅的发挥都不太理想，他的嗓音条件并不好，也并没有特别的观点，纯音频放大了这个缺陷。中国的足球运动员成功转身为足球解说的，以北方籍球员居多，这当然是与普通话表达息息相关，南方籍球员因为教育背景，大多不擅长普通话表达。最著名的张路即是北京人，基本等于用方言在解说，部分东北籍球员也会直接以东北话解说。另外，这里面可能还有主观层面的原因——范志毅对足球解说的兴趣并不大，他本人当时也无意转型。
范志毅网络生态的特质，尤其是中国网络生态的特质，一个重要特色是相对而言的社会真实面能得到一定真实程度的表达，网红一定程度上有某类社会阶层、群体代言人的属性，这是范志毅吐槽国足爆红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再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原因，就是曾经比较流行过的一个概念：文体不分家，即体育与娱乐不分家。理论上辨析的话，这两个行业门类最大共性是都以人的身体为最重要载体，有一定反智特征。只是体育会强调竞技竞争的属性，可以量化计算，娱乐强调身体表演，但本质都是对自我身体的运用，都是用身体来展示个人意志，情绪表达，灵魂共振，与外部世界的沟通。二者的表达过程经常是有一种灵感、直觉和技艺之间互动渗透的即时强度，所以不论中外都经常会出现这两个行业转化跨界的情况。这两个群体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充满实践智慧，很依赖人生经验，排斥理论、概念、知识照本宣科式的灌输。在娱乐界，与范志毅最接近的例子恐怕就是成龙了，二人都充满了街头智慧、实践智慧，个人身体的表达都能够获得最广泛大众的欢迎，亲和力极强。成龙是任何实操的事物，滑板滑雪搏击等等，只要一沾手即会，虽然教育程度比较低，但语言学习能力并不弱，他的英语水平是听说都无障碍，也就是交流沟通无障碍。另外西班牙语、日语、韩语，因为拍戏的原因，他也有一定程度的掌握。要知道50、60后那几代留洋吃海外汉学饭的大陆知识分子有多少迄今都是哑巴英语。范志毅也是如此，因为专业运动员的背景，教育程度比较低，但很早就具备了市场丛林法则下的生存经验，具有极强的实践智慧。范志毅的英语是有英国口音的，听读交流完全无障碍。在一个关于语言学习的真人秀节目中，范志毅还意外展示了粤语能力，原来在广州三年的生活经历让他学会了粤语。作为足球运动员的范志毅，最特别的属性也可以定义为跨界，巅峰期的范志毅是前中后三个位置都能驾驭，这在当代足球世界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现象，欧洲足球界也不存在这种个案。范志毅还是第一位拿到亚洲足球先生的中国球员，这个荣誉恐怕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被日韩球员包揽。范志毅在娱乐界的表演是比较典型的人设表演，当然这个人设与他本人的性格特质确实是高度吻合的。范志毅不是陶虹那种类型，从游泳运动员彻底转型为专业演员，而是利用人设来发挥自己擅长的表达。范志毅人设的另一面就是反巩汉林式上海小男人的刻板形象，传统上海人形象是两块，一是小市民，一是小资，当然也存在兼具二者特质的情形。小市民这块比较集中被刻板表达的是斤斤计较的小男人形象，而且呈现一定的阴柔特征。现实中，精于算计斤斤计较是普遍的，但上海小男人其实并不阴柔。而且这种现象其实更多是1949年后特殊历史时期的物质压力造成的，香港著名文化人陈冠中都有出来吐槽，他身为和王家卫一样在港上海移民，表示在港居住几十年从未遇到过斤斤计较的上海小男人。再有一个误会，其实上海地域等级划分是很明显的，老式表达为上只角（高等地区，前租界区梧桐区，住宅以老式洋房、石库门为主）、下只角（低等地区，住宅以新式公寓和工人新村为主），除此之外浦东、嘉定、青浦、宝山、松江、崇明等等这些1950年代中后期由江苏省划入上海的郊区，长期以来都不在狭义的上海人范围内，是传统上海鄙视链最底端。范志毅的出身、成长经历跨杨浦、虹口、闸北，这三个地区历来都代表上海最工人阶级最粗粝豪放勇武的一面，只是这一面不大有机会展示在大小银幕之上。但是文学书写中并不罕见，建国以后最重要的上海作家王安忆，就经常性书写这个群体（最具代表性的是《富萍》），《长恨歌》开篇写上海弄堂是以俯瞰姿态的视角切入，这个视角是很能代表王安忆与上海空间的关系。海外以王德威为代表的文评家很长一段时期将王安忆视为张爱玲接班人是很一厢情愿的文化误会。小说《繁花》地域书写的特殊性、广延性也即在此，它是横垮上海高低区域的，既有梧桐区小资遭遇革命后的身份情感失落，又有大杨浦工人阶级主人翁精神的肉欲快感表达。是以，范志毅的勇武爽利形象在上海本地文化中是非常具有群体代表性的，并不罕见，也不是例外。只是经由网络的偶然传播、大火，颠覆了外地民众心中对上海人的刻板印象。
范志毅众目睽睽之下的即兴吐槽也是早已有之，1996年亚洲杯国足输给乌兹别克斯坦之后，在电视直播的镜头中，范志毅居然直接用沪语痛骂踢边后卫的山东籍球员刘越，不断指责刘越的失误。关键一点在于，冲突对峙过程中的魅力，这个特质被媒体捕捉到了也被范志毅主动把握到了，已经成功建立了一套完善自洽的表达系统，即是一旦身体进入一个对抗性的情境中去，范志毅的表达/表演天赋即会发挥出来，不管是语言的对抗还是身体的对抗。合作邮箱：irisfilm@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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