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网上都在讨论《人间世》里那个叫张丽君的妈妈。她冒死生下女儿小笼包,以免自己走后老公过的太孤单。我今年26岁了,我想用自己的亲身经历,给大家一个不一样的答案。1995年7月9日,我出生在长春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爸爸是一家国企的宣传干事,拍得一手好照片,写得一手好文章。他们有多相爱,看看家里那些爸爸拍给妈妈的上万张照片就知道了。一是保大人,立刻做终止妊娠手术,然后尽快进行肿瘤切除,但婴儿不足30周出生,大概率会出现各种不可预知的危险。二是保小孩,让胎儿继续生长,但过程也凶险异常,因为肿瘤会在怀孕期间迅速增长,一旦破裂将会危及母体的生命安全。那会,我已经胎动频繁,每次妈妈敲击肚皮,我都会调皮地跟她互动。我们虽然还没能谋面,但身为母亲,妈妈说:“如果必须二选一,我一定要让孩子活下来。”哪怕姥姥跪下求她,对她说:“你不能为了你的孩子,让我失去我的孩子。”妈妈同样恳求姥姥:“妈,如果你是我,真的忍心为了自己活,而残忍地结束这个投奔你来的小生命吗?”“他(她)是我们的孩子,我能拿命去留住他(她),你为啥就不能?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反对,你也应该和我站在一起。”而她却在留给我的十封信里,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和无数个“我爱你”。妈妈在生前的最后三个半月里,为我买了一直可以穿到18岁的衣服。但谁能知道,带着这样的背景出生,我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生?从前那个敢于第一个烫爆炸头,穿喇叭裤的时尚男人不见了。他的妻子去世了,大家需要他悲伤,需要他含辛茹苦,需要他像一个圣人那样活着。他单位里的阿姨,包括邻居阿姨跟我说话时,他也会特意地跟她们保持距离。鳏夫门前是非多,尤其是妈妈以那样堪称悲壮的方式离开,他必须为她守身、守心如玉。从小到大,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听到议论声,尽管周围人觉得他们已经压低了音量,充分顾虑到我的感受。比如姥姥姥爷,他们每次看到我,都会转过头去,默默掉眼泪。他们会因为我的挑食或衣服稍微不整洁,而叹息:“唉,没妈的孩子……”“要是梅梅还在……”小姨至今都不明白,她那么爱我关心我,我为何始终跟她亲热不起来。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小姨家的表弟吃完自己的饼干,然后又来抢我的。她把饼干抢过来还给我,然后把表弟领进房间一顿教训,大意是,你表姐从小就没了妈妈,你怎么可以跟她抢?一会她走了,妈妈给你买十包。那一刻,我无比清楚地知道,小姨再好,也是别人的妈妈。我疏远她,不是因为她不好,而是每次看她望向表弟的眼神,都让我羡慕又难过。我很清楚,这世上也有会那样注视我的人,但,她已经不在了。但我慢慢知道,比起疼爱我,他们更心疼自己的儿子,我的爸爸。他们曾经无数次背着我,劝解爸爸:“是时候再找一个人了。”事实上,哪怕我真的是在看电视,我眼睛的余光,我的耳朵依然听得见这些声音。这些已经压得很低的声音都在提醒我,我的出生是带着原罪,我的存在是一个包袱。爸爸至今都不知道,我小时候为什么总是生病,而且每次生病都强烈要求他带我去扎针。因为给我扎针的护士阿姨好温柔,她会告诉我别害怕,夸我勇敢。最重要的是,她温热的手臂轻轻按住我胳膊的那份触感,她身上那份淡淡的气息,都让我觉得好温暖好幸福好安全。正是那份对接近母体温度气息的渴望,让我从上幼儿园到初中毕业,几乎每隔两个月都会感冒发烧一次。而且,在自己的心理暗示下,本来很小的感冒也必须演变到去医院输液的地步。小学四年级时,我写的作文《我的妈妈》感动了整个校园。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单亲,但这并不影响我发挥全部想象,在作文里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完美的妈妈。她有全世界最温柔的声音,她会做全世界最好吃的美食,她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妈妈……放学铃声响起,看着同学们纷纷奔向校门口的家长,我被打回原形:不管作文写得多么声情并茂,我依然没有妈妈。看到别的同学牵着妈妈的手回家,我真的很想跟她们说:“能不能借你们妈妈的手,让我牵一下。”她希望我18岁前的每一个生日,都可以穿上她买的新衣,对着生日蜡烛许下最美的心愿。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我的命是用妈妈的命换来的,所以,我要懂事,要优秀,要永远感恩。记得十岁生日那天,爷爷奶奶还有叔叔婶婶在酒店忙活了半天,为我庆生。但那天爸爸回家接我时,我却死活不肯赴宴,我说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假模假式地当众吹蜡烛许愿。没办法,爸爸只好给我煮了碗面条,然后,一个人去爷爷奶奶那里交差。我能想到,所有人对我不懂事的议论,想到他们可能又要劝爸爸再婚。那种感觉既愤怒,又无助,于是我开始反反复复看妈妈留给我的那些信件。看着看着,我崩溃了,第一次想把这些信都烧了,可是只烧了一个角,便又觉得舍不得,慌忙用手去扑火。那天,爸爸回来看到我正拿着烧了一角的信,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他没有责备我,只是看着已经坨掉的长寿面,对我说:“爸爸再去给你煮一碗。”40岁不到的爸爸,孤独地站在厨房里煮面,水已经开了,他却还在发呆,我突然间就泪流满面。我擦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对他说:“爸,给我找个妈妈吧,我真的很想有个妈妈,一个可以跟我一起逛街买衣服,一个能接我放学的妈妈,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妈妈……”我内疚了,也心疼了,紧紧地抱住他:“爸,为了我,你单身了这么多年,对不起。”而爸爸,也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他语不成句地对我说:“是爸爸对不起你。”可是,随着她的频繁出现,随着她跟爸爸关系的走近,我的心境全变了。爸爸为她夹菜,我心里不舒服;爸爸下班接她来我家,我不舒服;当想着有一天,她要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时,我更加难以接受。我突然意识到,那就意味着,我不仅没了妈妈,同时也失去了爸爸。倘若他们再生一个弟弟或妹妹,那我就彻底成了这个家里多余的人。在别人眼里,我成了一个喜怒无常的女孩,事实上,我是放任并允许了自己的自私。直到有一天,爸爸问我是不是不喜欢林阿姨时,我说:“是的,爸爸,我想妈妈。”可是我知道,妈妈是最完美的借口,只要提到她,就可以保住我对爸爸的绝对所有权。酒后的他,红着眼睛对我说:“豆豆,女儿,你早点长大,等你做了妈妈,你的人生就没有这么纠结拧巴了。”看着酒醉后,邋遢颓废而孤单的爸爸,我觉得他好可怜,觉得我们父女俩好可怜。我们一直活在人言可畏里,活在别人打造的人设里,活在自己和别人一起制作的套子里。我永远不会忘记,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庆功宴上,我们全家哭成一片。爷爷奶奶这边哭爸爸辛苦了,姥姥姥爷那边哭妈妈在天有灵保佑的我。因为一回到那个地方,我就要活成那个用妈妈生命换来的洪豆豆。而在异乡,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忘恩负义”地活着。我曾经多次让爸爸来南京,跟我一起生活,但他都不肯。我让他找一个老伴,他说算了吧,黄土都埋大半截了,就别给自己和别人找麻烦了。其实我知道,熬过或许还有生理需求的盛年,对于如今的爸爸来说,那个背负了一辈子的情深意重好男人的称呼,他还得继续背下去。其中的辛苦憋屈与煎熬,他能与外人道的,只是千万分之一。在遇到他之前,我一直活得压抑分裂,更多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怪物。但我也想得很清楚:如果有一天,我面临着跟妈妈当年同样的境况,我会自私地选择让自己先活下来。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活着、陪伴,才是给孩子最好的礼物。只不过,第一次去产检,听到孩子那强壮的胎心,我哭到不能自已。产检的护士吓坏了,安慰我说孩子很健康,胎心正常且有力。我在那一刻,真实地感受到了妈妈当年舍命留下我的心境。事隔26年,我第一次最真切地感受了,真正的母爱到底是什么样的体验。所以,面对铺天盖地的关于张丽君舍命生女的讨论,我选择说出自己的故事。我的亲身经历,或许可以给大家多一个看待问题的角度。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般幸运,可以遇到一个治愈我的先生,可以在自己即将当妈妈这一刻,体味到母爱在那时那地的那份视死如归。每个孩子,都不希望自己的母亲伟大,而是希望她活着。而每一个有这样孩子的父亲,或许,也不应该被绑架至神坛,应该给他们一份生而为人,追求幸福的自由。PS:把这个故事分享到朋友圈吧,愿每个看到故事的人,一生被爱,一生可爱。作者: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专写婚姻内外那些事儿,著有作品《二胎时代》《煮妇炼爱记》《创业情侣》等,开设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ID:xgsdlxn)。刊发时略作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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