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4日，周绮收到信息：“孔亮被判了，三年零六个月。”她盯着手机，泪流满面。
孔亮是周绮的小姨父，也是一家地产销售公司的老板。
周绮是陕西省咸阳市人，是亲友眼中“性格古怪的北漂剩女”。2006年9月，周绮从农村考到了市里的重点高中。父母和小姨商量后，安排周绮住到了小姨家，他们的房子离周绮学校不远。小姨和小姨父孔亮对周绮特别好，堂弟也很喜欢周绮，每天晚上都把学校发生的事叽叽喳喳地讲给周绮听。一天晚上，周绮独自在书房写作业，隐约听到小姨父在电话中说：“没事，你和儿子好好玩，放心吧……”于是，她走出去问道：“小姨他们几点回来？”“别管她了，她今晚有事，你写完作业赶紧睡觉。”小姨父说道。周绮回房不一会儿，小姨父推门进来并反锁了房门。周绮心生疑惑，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扔到了床上……事后，孔亮收起他平日里的和颜悦色，阴着脸威胁周绮说：“不准和任何人讲，否则杀了你全家！我白道黑道都有人，捏死你们就像捏死小蚂蚁一样！”周绮惊恐又无助。好不容易熬到了寒假回家。整个假期周绮都魂不守舍，好几次，她想把孔亮欺负她的事告诉妈妈，但又不确定，妈妈会不会信她？能不能为她出头？斗不斗得过孔亮？一想到开学又要住到小姨家，周绮万念俱灰，她再三给自己打气，最后决定用写日记的方式告诉他们。那天，周绮当着妈妈的面写了很长时间的日记，离开时故意大声说：“妈，日记放在抽屉里，里面有我的秘密，你不要偷看啊！”那晚周绮失眠了，等着妈妈和她面谈，等着爸妈因为这件事争吵。遗憾的是，妈妈真的没碰日记。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此烟消云散。2008年元月，周绮被一场大雪封在了学校。妈妈拜托孔亮接她去小姨家住几天，等道路解封再回家。周绮百般推辞却又万般无奈地上了孔亮的车，警惕地坐在了后排。“你最近怎么都不来我们家了？”孔亮若无其事地说着。周绮紧张地抠着手，一言不发。“你很怕我吗？”周绮从后视镜中看到孔亮的嘴角微微一斜，露出自嘲的微笑。突然，孔亮把车拐上一条行人甚少的小路，周绮下意识地要开门逃走，然而车门早已被锁，她再一次被孔亮强暴了……恐惧混合着羞耻，周绮再次选择了沉默。她恨孔亮，但更恨自己：明明知道他是这种人，为什么还要上他的车？极度压抑下，周绮变得越来越孤僻，只知道埋首学习，整个高中时期都过得小心翼翼的，独来独往，基本没朋友，与男同学更是保持着绝对的距离。逢年过节碰到孔亮时，周绮便想方设法地躲开。看着小姨一家幸福如常的美好画面，仿佛那件事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噩梦。妈妈多次说周绮性格古怪，越大越不懂事。高考后，周绮如愿来到了北京的一所高校。大学生活丰富多彩，校园里处处洋溢着青春的荷尔蒙。宿舍里常常有“卧谈会”，每当大家讨论着喜欢的男孩和对爱情的向往时，周绮都觉得自己离她们很远，远到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2010年夏，学校的体育课开设了华尔兹课程，周绮也有了自己的舞伴。他是一位温柔阳光的男孩，在排练期间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她心动了。那天他们照常排练，男孩像往常一样和周绮保持着距离。突然间，他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一把将周绮搂在了怀里。周绮顿时浑身发抖，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大声尖叫，脑海中竟然浮现出孔亮的身影，好像回到了15岁那年的恐惧和无助。周绮以为，离开咸阳就会离开恶魔，没想到他竟像梦魇一样挥之不去。那件事已经摧毁了她对别人的信任感，她习惯了顾虑和警惕。工作的第四年，周绮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初恋。王辉和周绮同在一家公司上班，他欣赏她，她仰慕他，他们的恋爱可以说是双向奔赴。2017年2月16日，周绮26岁的生日。王辉和周绮逛了故宫，看了鸟巢，当晚王辉搂着周绮说等攒够了房子的首付就和她结婚，要带她去见他的父母。周绮故作镇定地应和着他，然而在他亲吻、拥抱，并想有进一步亲密时，她又变成了那个抱头尖叫的惊恐小女孩。王辉被周绮吓坏了，他心疼地安慰周绮。等稍稍平复之后，周绮决定和盘托出这段不堪回首的秘密。“我15岁时就被强暴了，我好像不能再和男性有太过亲密的行为。”周绮的声音在颤抖，她甚至都听不清自己在说啥。“什么？”王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对！我高中时就被强暴过！”周绮终于大声地怒吼着。为了毫无保留地爱他，为了让他能够理解自己，周绮鼓起勇气扒开了自己的伤口。他们的感情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巨大的缝隙，虽然周绮试图挽回，但最终还是分手了。他既接受不了她的过去，也接受不了她的现在。周绮恨孔亮，是他让自己那么痛苦，那么无助。北京的夜很黑很长，周绮蜷缩在13平方米的出租屋内任眼泪尽情地流淌，也许能够拯救她的唯有死亡。2017年4月27日，台湾作家林奕含自缢身亡的消息铺天盖地袭来。这个美丽的女孩在年少时曾遭受到补习老师的诱奸，这件事折磨了她一生，也摧毁了她一生，使她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了26岁。林奕含的死带给周绮很大的触动，如此美丽聪慧的女孩尚且无力，她又何德何能过好后半辈子？周绮也站到了窗前，只要跳下去便可解脱了。电话突然响了，是妈妈。瞪着手机屏幕上不断闪烁着的“妈妈”二字，周绮觉得世界好像凝固了。她就这样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过神来。第二天一早，周绮迫使自己机械地走进了北医六院。为了父母，再难也得努力向前。最终，医院诊断结果显示周绮为焦虑抑郁状态。她听从医生的安排，按时服药，并开始上一些心理辅导课，抑郁有所缓解。但病情多次反复，情绪波动也非常大。后来，周绮找了个线上一对一心理医生，并将自己的痛苦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告诉了医生。医生建议她要正视自己的过去，想要疗愈，首先得看见。在心理医生的鼓励下，2018年底，周绮走进了律师事务所，决定起诉孔亮。律师说，以她的这种情况来看，已经过了追诉时效期，无法追究对方刑事责任。而且她也没有保留任何证据，民事诉讼也没什么希望。想到孔亮还在当着令人尊敬的企业家，衣冠楚楚地站在众人面前春风得意，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周绮不甘心，但也只好暂时放弃。2020年端午节，周绮回咸阳探亲。这天，正在等车的周绮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正搂着陌生美女时不时亲一口的男人，不正是孔亮吗？周绮心头一紧，慌忙躲到一棵树后开始拍照、录像。回家后，周绮夜不能寐，匿名写了篇图文并茂的文章，贴在了当地的一个论坛上。十几天过去了，却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心有不甘的周绮故意将文章转发给一名小学同学。她是周绮家的远亲，毕业后通过小姨的关系到孔亮公司做文员。周绮本意是希望文章能在孔亮公司传播起来，没想到却带来了意外的收获。同学竟然毫不惊讶，回复周绮说：“你小姨真是可怜，嫁了这么个渣男。其实你小姨父的后宫多着呢！”不知是出于同情小姨的遭遇，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同学后来还发了两张图给周绮。一张是孔亮的小三因争风吃醋而发的宣示主权的朋友圈截屏，一张是孔亮的情妇与私生子。这两名女子和周绮偷拍的那个明显不是同一人。同学特意交代周绮不要给别人看。私生子的照片是她男朋友拍的，她男朋友是孔亮的司机。拿到照片的周绮如获至宝，冒着与同学绝交的念头决定将照片公布。和报仇相比，众叛亲离什么的，她根本不在乎。当天晚上，周绮就对文章进行了大幅修改，想来与三个女人的桃色新闻，浏览量一定不低。文章修改后，周绮也没有坐以待毙，开始“推广”起来。她把链接转发到老家的一些群里，并在有人跟帖留言时热情回复。那天，周绮像往常一样打开文章看评论，一条新的留言让她心跳瞬间加速：“强奸过我的伪君子，报应来了吧！”周绮立即私信她：“我也被他性侵过，这是我的微信号，私聊。”一周后，本已不抱太多希望的周绮突然收到了对方的添加消息。通过简单介绍，她了解到留言者名叫陈蕊，暂住西安，曾在孔亮的公司做销售。2020年9月底，周绮与陈蕊在西安见面。周绮把自己被侵犯的经过告诉了陈蕊，大概是因为有相同的遭遇，陈蕊比较信任周绮，讲述了她的经历。2019年5月的一天，正好赶上公司楼盘加推，她加班到了半夜。孔亮走进售楼部看到就剩陈蕊一个人，亲切地说这几天开盘真是辛苦了。他说办公室有刚点的外卖，邀请陈蕊一起去吃。像陈蕊这种基层员工，和老板接触机会少，孔亮的热情让她受宠若惊。陈蕊拘谨地走进办公室，没有多想，坐在沙发上边玩手机边吃起了外卖。突然，孔亮把门一锁，一边说着喜欢陈蕊很久了，一边坐过去抱住了她。陈蕊挣扎着要往门口的方向跑，但孔亮实在力气太大，经过一番打斗，孔亮还是强暴了她。听了陈蕊的遭遇，周绮红着眼睛告诉她必须起诉孔亮，千万不能吃哑巴亏。陈蕊摇着头说没有用，没有证据。陈蕊说她被性侵后第一时间跑回家洗了澡，后来在网上查资料才知道证据都被她洗没了。陈蕊还说，她其实无意中录到了一段视频，只可惜角度不对，视频画面基本看不到。那天还开着电视，所以连声音也不是很清晰。原来，陈蕊他们平日里扫楼时，领导要求拍视频汇报工作，所以她的手机设置了录像快捷方式。孔亮扑过去时，陈蕊抓在手里的手机被甩了出去，却无意中摁到了录像模式。周绮急切地问她录的视频去哪儿了，陈蕊说她也是回去后才发现的，但没有录到有用的内容，就删了。陈蕊停了停，有些羞愧地说，她后来又去找孔亮了，是去找他要钱的。因为她信用卡欠了8万，就想着既然吃亏了总不能白吃。谁知孔亮竟借此警告她不许再提此事，就算提了他也会说是和陈蕊的婚外情，有转账记录为证。之后，陈蕊便离职了，她不想再看到孔亮，也不想再提起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与陈蕊见面后，周绮当天便回了北京。她很沮丧，觉得陈蕊和自己一样，这件事估计就到此为止了。几天后，周绮突然接到陈蕊的电话：“姐，视频找到了！在百度网盘里！”那段时间，陈蕊正好因为搞活动而开通了网盘会员，很多视频和图片都被自动备份了。随后，陈蕊将视频打包发给了周绮。视频将近一个小时，周绮从头看到尾，确实没有啥有效的画面。正当失望之时，在视频的中后段不知是当时打斗过于激烈挪动了地方，还是手机被碰到了，有一段十几秒的视频拍摄得很清楚。周绮激动地将这十几秒截取发给陈蕊，陈蕊哭着说还是周绮有耐心，她都是跳着看的，这么重要的信息竟错过了。在征求陈蕊的意见后，周绮带着这段视频及陈蕊的顾虑咨询了律师。律师认为这是有效证据，建议报警。至于那8万元，律师说强奸是刑事案件，并不会因为给过赔偿金而免罪。但是量刑时会考虑到赔偿因素，可能对刑期有所影响。周绮开始劝说陈蕊报警，不能像她一样等案件过了追诉期就只能吃哑巴亏了。之后，周绮多次去西安开导陈蕊，还帮她约了心理医生打开心结。周绮出钱请了律师，并和律师一起梳理了所有材料。在帮助陈蕊的过程中，周绮倾尽全力，基本花光了所有积蓄。陈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等她有钱了会把律师费还给周绮。周绮告诉陈蕊不用客气，她不仅是在帮陈蕊，更是在帮自己。哪怕倾家荡产，四处举债，周绮也要还陈蕊和自己一个公道。只有这件事真正地解决，她的人生才会真正开始。2021年2月18日，陈蕊打来电话说：“姐，我回老家了，我要去派出所报警。”“嗯，希望一切顺利，加油！”放下电话，周绮的心扑通扑通跳着。3月7日，周绮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她惊慌失措地告诉周绮：“家里出事了，你小姨父一大早就被警察带走了！”周绮知道，孔亮的报应来了，他们家的兵荒马乱就要开始了，而她却异常平静。周绮没有告诉妈妈这件事是她推动的，也不准备告诉妈妈，她曾被孔亮侵犯过。妈妈是爱她的，但当年她错过了向妈妈求助的机会，现在她强大到可以亲自把坏人送进监狱，何必再拿她曾遭受的痛苦让妈妈再痛一次？对于陈蕊，报案、录口供、等候开庭等一系列过程，漫长又崩溃。周绮多次悄悄回到咸阳，陪陈蕊度过漫漫长夜。她们互相支撑着，彼此鼓励着。2021年7月13日，孔亮涉嫌强奸案正式开庭审理。律师说，陈蕊可以不出庭。陈蕊说，她可以。周绮不方便陪陈蕊出庭，在拐角的肯德基等她，坐立不安。几个小时后，陈蕊出现在周绮视野里，她摇摇头说，没当庭宣判。8月4日下午，周绮正在单位赶一个PPT，突然接到了陈蕊的信息：“姐，判了，三年零六个月。”周绮坐在工位上无声哭泣，眼泪流得压抑又畅快。那天回家后，周绮一夜无眠。第二天，天蒙蒙亮，周绮决定去骑车。清晨5点多的北京，马路上人迹稀少，空气特别清新。周绮骑过白云观、陶然亭、永定门公园，很累，继续骑，一路猛骑，感觉多年压抑在心里的东西，在慢慢地瓦解，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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